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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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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

十五年前,隆冬,大雪。

宮宴喧嘩,歌舞的聲音響徹了半邊的雲霄。

夜幕已經垂垂,凜冽的風吹不盡張燈結彩的筵宴。燒的極旺的地龍讓只穿單薄舞裙的樂伶也感受不到冬日的苦寒,她們帶著誇張的笑意彎折楊柳腰,甩動衣袖翩翩起舞。

宮庭中所養的樂伶舞女大多是世家出身,男子學一門絲竹,女兒套上紗衣。有時兄弟姊妹便在同一場宴會中供人取樂。

就算是一同長大的親弟弟在暗處眼睜睜看著長姐跌入貴人懷抱,嬌憨逗趣,也不算什麽稀罕事。

宮中向來如此殘酷。

高臺上的宮妃按照位份尊卑輪番給那九五至尊行酒令,她們含著笑,將子嗣牽在身邊。小孩子尚未經事,好奇地擡眼問生母:“怎麽不見七皇弟?”

位份甚高的貴妃娘娘也忍不住白了臉色,她擡起袖子掩住唇,壓低了聲音:“你忘了今兒是十五?”

小胖墩乖巧點頭,十五這個日子他知道,是七皇弟生病的日子。

被這麽一打岔,滿桌的酒席也顯得索然無味。女人輕輕摸了摸膝下幼子的頭,嘆了口氣。

她看了眼天上渾圓的月亮,再偷偷瞧主位上的人影。見對方沒有看向這邊,於是純貴妃向身後靠去,扯了扯嬤嬤的衣袖:“冷宮裏那位,有人在照看嗎?”

嬤嬤也被她問的一楞。

“活著呢……”

老仆的聲音有些莫名的情緒,似乎在嗔怪自家小姐為何大好的日子提出這樣晦氣的話題。怕對方剖根問底下去,她連忙補了一句:“好歹也是個皇子。”

是啊,好歹也是個皇子。

貴妃神色晦暗,不知在想些什麽。

此地的熱鬧歡騰絲毫沒有傳去禦花園南角的宮宇。正是隆冬時節,皚皚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蓋在地面。這是朱雀大明王的祭祀典禮,宮人們在佳期偷懶,今夜無人灑掃。

那雪積了厚厚的一層,踩在上面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痕跡。

“沒人送飯嗎?”

“太冷了呀…明早再說吧。”

兩個路過的小太監搓了搓手,看見冷宮的封條啐了一口:“真是晦氣,聖上為什麽不處死他?”

“這話你也敢說?!”同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,拉著人跑遠了。

今天是朱雀大明王的祭祀典禮,普天同樂的日子中卻有一個格格不入的存在。

男孩聽見動靜,掙紮著走了出去。

他的頭很痛,體內某種麻癢的感覺正在變成難以忍受的疼痛。好像是螞蟻在啃噬,又遠比這種痛楚要深刻百倍。有人用滾燙的糖漿潑了他滿身一般,邁不出步伐,又分外疼痛。

喉嚨裏好像火在燒,燒的胃液也翻滾起來,他很想吐,但是多日沒有進食的可憐器官已經沒有能夠給他發洩的機會了。

小顧厭離站在那,重重地喘了口氣。

他小小的身影扶著墻,踩進雪中一腳深一腳淺。

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有多麽紅,明明曾經是漂亮的茶色,此刻像血溢出來一樣猩紅。小男孩沒有感覺,他只是有些迷茫,他好餓。

好餓。

好餓。

他幼小的喉嚨裏發出某種嗚嗚的聲音,像是可憐的喪家之犬在乞求疼惜,又或許只是深淵野獸在無助時發出的氣音。

他看不到了。

眼睛裏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翳,只能根據光線的明暗判斷前路。

餓…

他的牙齒發了瘋一樣癢,好像正在產生某種詭異又可怖的畸變。他的耳朵好像一下子比平時要靈敏千倍,他能清楚地感知紅梅在隨風搖曳的身姿,他還能感受到…有食物。

在慢慢靠近。



“七殿下?”

高大俊美的男人一瞬間收緊了放在身側的手,他的神色還有些冰冷,唇齒間是十五年也沒有散去、讓人惡心的血腥氣。

只是不知何時留下的微苦藥味沖淡了所有。

他眼神的陰鷙似乎嚇到了搭話的人:“國寺的住持說,您能進去,但為了避嫌……還是在主殿外拜過就好。”

那人似乎懼怕那些恐怖的傳聞,放輕了呼吸,連頭也不敢擡。

良久只聽見男人低聲輕笑:“好啊。”

顧厭離微微擡頭,朱雀神廟高大巍峨,鎏金朱紅的牌匾那麽刺目耀眼。澧朝有太多人替他惋惜,他血脈不純無法踏足此地。

他原本也是這樣想。

可是嘴裏那股散不去的苦澀傷藥的味道讓他忍不住走神,昔日裏莊嚴的聖殿好像和紫禁城其餘地方沒有任何不同。

他所克的,所冒犯沖撞的地方,此刻就在腳下。

十五年的屈辱和指責被一句——你憑什麽說朱雀不喜歡他,沖的煙消雲散。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僧人圍著一個半大的姑娘轉,甚至還不得不答應——讓他們最厭惡的他褻瀆神明。

他就這麽被輕描淡寫地放進了阻攔他一生的地方。

男人微微勾起唇角,接過僧人遞過來的香輕輕插在香爐裏:“原來是這樣啊。”

他的聲音太輕,旁邊隨侍的人沒有聽見,連忙低聲詢問:“七殿下,您方才說什麽?”

“沒事。”

“只是第一次見到朱雀神殿,真是個肅穆的地方。”他聽見自己說。



另一邊,

江喬被人一路恭維著走到了內殿,她給自己找了個舒坦的位置四仰八叉地窩著。兩個胡茬都花白的老僧人端上兩本殘經,上面的竹簡早已經斑駁脫落。

“三小姐,您…為何會對朱雀神如此了解?”

方才一路上只是聽她淺淺說上幾句,這些參悟神法一輩子的老家夥們就已經忍不住熱淚盈眶。神明之力做不得假,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孩確實在這方面有高出他們所有人的見解。

江喬一本正經地說:“可能小的時候見過吧。”

澧朝信奉轉世輪回,亦相信孩童時期的人能夠見到不同尋常的事物。但是有天賦靈性的幼兒會在成長中漸漸忘卻前塵,最終歸為平庸。

但凡能記得只言片語的,都在神廟中求得了一席之位。

聽聞江喬此言,在場眾人倒吸一口涼氣,眼神中染上了崇拜。

少女被這群人的崇拜眼神哄的高高興興,她拿起那卷要爛掉的“聖書”,重新提筆,十分鐘激情揮毫重新寫了一本。

她看著自己好久沒有拿筆的字,歪歪扭扭,大的好像可以在紙上爬起來。漂亮的神明老臉一紅,心裏暗暗罵人間怎麽每隔幾千年就要出新的字體,害得她出糗。

可是寺廟中的僧人完全沒有責怪的意思,他們瞪大了眼睛,人擠人地湊到桌子前面。嘴裏喃喃著什麽。

太厲害了。

嗚嗚,媽媽,我也想學。

來自神明的饋贈好像是降維打擊,讓這些研究了一輩子朱雀的神學愛好者如遭雷擊。他們把這本幼兒狗爬字跡的經文死死抱在懷裏,眼神裏的狂熱仿佛要將江喬扒開仔仔細細研究一遍。

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誇讚:“真是太用心了。”

“真是了不起啊。”

“內容仿佛是仙人寫出來的呢…”

“連字跡……”說這句話的人自己閉嘴了。

少女微笑,對方沒有說出口就當她沒聽見。

僧人們的頑固好像刻在了骨子裏,隨著激動淡淡減退,他們十分熱心腸地給這個神跡少女科普著某些危險人物的事跡。

雖然他們沒有證據,但是朱雀的血脈確實遭到了汙染,每逢月圓之夜就會發病。十五年前,還險些釀成了大禍。江喬是有靈性的姑娘,怎麽能和那樣的人接觸?他們此刻只想保護這個可愛的小姑娘。

“他七歲時,險些將照顧他的嬤嬤吃了!”

門外的腳步驀然頓住。

男人推門的手微微停在半空,下意識露出屬於七皇子那完美的笑意,可是眼底卻一片死寂。

他有些壞心思地想——被發現了啊。

那些恐怖又惡心的過往。

顧厭離忍不住猜測那個女孩的表情,會是厭惡嗎?害怕?還是像無數聽到這個傳聞的人一樣露出疏離又客氣的微笑。

“吃人?”

清甜熟悉的嗓音有點誇張地揚起音調。

顧厭離唇角的弧度又大了些,像曾經經歷無數次那樣等待著既定的結果。

“那也太炫酷了吧!”少女激動的聲音從輕薄的窗紙中透出來。

砰——

腦海中的禮花拉響,但是期待的盛大場面沒有出現。好像是惡作劇一樣彈出一只鴨子,張狂地嘲笑他的自大。

男人的笑收起來了。

他的眉眼突然變得很嚴肅,冷漠的嚇人。顧厭離又忍不住將手覆蓋在左胸膛,那裏的聲音震耳欲聾,吵的他心煩意亂。

陰溝裏的臭蟲會天生抗拒刺眼的東西。

他從來不喜歡神殿的牌匾,惡劣的本性也讓他每時每刻都想剜除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灰綠眸子,它們怎麽能那麽無知?那麽快樂?

他有一千萬種理由討厭她。

世界上只有他知道她有多麽兇殘。明明非常狡猾,裝作無辜的模樣。但是那些人就像瞎了眼睛一樣被哄的團團轉。

他想,我知道她是個小騙子。

他又想,我可不是顧瑞麟那個蠢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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